2014/5/9

芥川龍之介 羅生門

記得老師在課堂上如此解釋過。「所謂文學,會讓每個人去讀它的時後有不同的想法。就算是同一個人,五年後十年後與現在,他讀某一本書的感受也會不一樣。」

我那時後才恍然大悟。原來有些文學的東西如此艱難深澀,為的就是帶給讀者這樣的感受嗎?不,不對。這樣就倒果為因了。應該是作者的意圖隱藏在文章裡,有些讀者可以共鳴,有些讀者則是發展出截然不同的想法,這樣說才對吧。

一直以來,我都很喜歡芥川龍之介的短篇小說。他洗練的文字,沒有評論毫無感情的描寫出社會各式各樣的醜態。就像是活生生的把18禁限制級的電影放映給小學剛畢業的毛頭看,那種心靈上的衝擊是無可避免的。當然,他是非常多面向的。這樣比喻好了,他是個全才導演,所有類型的電影他都能導,只不過,他的短篇作品會讓你感受到強烈的衝擊,而且久久不能自己。

就把最為人所知的「羅生門」來當作開幕誌慶吧。一般人一聽到羅生門,馬上就會聯想到「各說各話的懸案」吧。但其是那是誤植。是因為黑澤明在1950年代,拍了一部名為「羅生門」的電影,而電影中巧妙的結合了芥川的短篇小說「羅生門」與「藪の中(竹林中)」。其實要表達「人言不可盡信」的,是「藪の中(竹林中)」這部短篇小說。當然,以後也會介紹到(應該吧)。




不多說,馬上來看看芥川的「羅生門」




那是某個下午的事。一位下人站在紅漆斑斑駁駁,狀似年久失修的羅生門下等雨停。與其說年久失修,不如說京都這兩三年因為地震,火災,饑荒,上位者的無能等等而使得原本就無人修繕的羅生門更加殘破。甚至,出現了人們習慣把將死之人帶到這裡來丟棄的習慣。一到晚上,也沒有人敢靠近這裡了。

取而代之的是大群大群的烏鴉。白天一看,烏鴉不知道有幾隻,在鳩尾(譯註:就是這個地方
)的附近一邊啼叫著,一邊往來盤旋。特別是城門上面的天空,因為晚霞而染紅的同時,可以清楚看見烏鴉簡直像是灑芝麻一般的盤旋著。當然,烏鴉會把城門上面的死人肉給啄走。但是今天,不知是否時刻晚了,連一隻都沒有看見。在石頭製成的階梯因崩塌而造成的裂縫中,長著長長的雜草。而草的綠色,使得白色的鴉糞,更是斑駁地充滿了石階。有個下人,從石階的最底階爬到最上階,一邊在意著右臉頰上長出的大面皰,一邊坐在階梯的頂端,發著呆看著雨降下來。

雨包圍著城門。從遠處,傳來了傾盆大雨的沙沙聲。夜幕變得愈來愈低,往上一看,斜屋頂恰似支撐著黑雲似的。雖說是下人,但是會徘徊到此處,也代表他的主家也家道中落了吧。要選的話,在主家餓死,餓死後就只能如同被丟棄的狗一樣被運來這裡。不選的話,在同一條道路上不斷徘徊最後的結果,也只能到這裡來。下人儘管肯定不擇手段生活下去的方法,但是對於除了成為盜賊以外別無他法這件事,他還是無法拿出勇氣。想到這裡,下人打了一個大噴嚏,瑟縮的站了起來。晚上的京都,已經冷到像是需要抱著暖爐。風與夜幕一樣,在門柱與門柱之間肆虐著。下人縮著脖子,想找一個可以度過今晚,又不容易被人發現的地方。

幸好,城門樓上還有寬闊的地方。反正上面如果有人的話,也盡是死人。下人邊這麼想,邊往樓梯走去。過了不久,羅生門的樓梯上出現了一個短鬚的面皰裡積存著紅色膿包,拿著蠟燭,像貓一樣縮著身子,屏息往上走的男人。他躡手躡腳地往上爬,戰戰兢兢地往樓裡面偷看。一看,果然跟傳說中一樣,有幾句屍骸散落著。火光可見之處,因為比想像中還要狹窄,所以也不清楚有幾具殘骸。

其中當然有男性的屍體與女性的屍體,不過,每一具都令人懷疑是否曾經身而為人,像是泥土捏造出來的形體一般,張開嘴巴或手臂無力垂著,雜亂無章的橫躺在地上。在火光的照射之下,肩膀胸膛等等隆起之處的影子,如同是永久的沉默一般,更加深了低處看不見的暗度。因為那些屍骸的臭氣,下人不由得摀住自己的鼻子。但是,在下個瞬間,他的手忘記了要掩住鼻子。某種強烈的感情,幾乎奪去了這男子的所有嗅覺。

下人的眼光,停留在某個蹲在那些屍骸裡面的人類。是個穿著土色衣服,瘦骨嶙峋且身材矮小,一頭白髮的老嫗。那個老嫗,右手拿著松木片的火炬,正在凝視那些屍骸中的其中一具。從那長頭髮的屍體看來,大概是女性的屍骸吧。下人被六分的恐怖與四分的好奇心驅使著,暫時忘記了呼吸看著那老嫗。而那老嫗將松木片隨手一插在地坂之間的縫隙,然後用雙手抱住她一直凝視著那具屍首的頭,像是猴子在清理蝨子一樣,開始一根一根拔著那頭髮。

隨著頭髮一根根地被拔下來,下人的心中所存在的恐懼也慢慢消失。隨之而來的是,對老嫗的強烈憎惡,一點一點的動搖著他的心。這樣說也許會辭不達意而造成困惑,應該說,對於所謂的反感,正一點一滴增強著。要是這時候有人重新詢問下人剛剛他所思忖的問題要餓死還是要當盜賊的話,恐怕下人會毫無眷戀的選擇餓死吧。這個男人對於惡的憎恨心,就如同老嫗插在地板上的松木片一樣劇烈燃燒著。

對於下人來說,他當然不瞭解為何老嫗要拔死人的頭髮。合理的來說,他甚至不知到那件事情是否可以用善惡來分類。但是對他來說,光光在這個雨夜中,在羅生門之上,拔著死人頭髮這件事已經是無法容許的惡行了。當然,他已經完全忘記剛剛的自己,曾經有過想要成為盜賊這件事。

下人兩腳一蹦,突然從樓梯跳了上去。他握著手中的刀柄,大步的往老嫗那邊走去。老嫗的驚訝可想而知。老嫗一看到下人,如同弓弩般彈了起來。往哪裡走,可惡!下人阻擋住了老嫗的去路如此罵著。老嫗想逃走,下人就擋住方向,兩人就在屍體之中,上演一齣無言的追逐戰。但是勝負從一開始就能夠知道。下人最後抓住了老嫗的手腕,那是一隻如同雞腳,只剩下骨跟皮的手腕。

下人放開了老嫗,突然從刀鞘裡拔出了鋼刀。只見白銀色的光亮晃晃的在眼前,老嫗還是沉默著。只是兩手不停的顫抖著,肩膀劇烈地上下移動喘著氣,張著幾乎要從眼眶掉出來的眼球,頑強地看著他。看著這一下,下人突然意識到,這個老嫗的生死已經完全操縱在他的手上。而這個想法,使得他到剛剛為止的憎惡心不之何時冷卻了下來。剩下來的只是彷彿完成一件工作的得意與滿足。下人一邊俯視著老嫗,用著稍微不那麼冷硬的聲音講話了。

我並不是官廳當差抓人的。我只是經過門下的旅行者。所以我不會把你五花大綁。只是,只要告訴我就現在這個時刻妳在城門上作什麼就好。老嫗用瞪大的眼睛,一直看著下人的臉。用著紅色眼眶,彷彿肉食鳥類的銳利眼神。而後,皺巴巴,幾乎跟鼻子連成一體的嘴唇像是在咬什麼東西地動了。削瘦的頸子,可以看到凸出的喉結在動。這時,從那喉嚨裡,發出了如同烏鴉蹄哭的聲響。

要是拔了這些頭髮哪要是拔了這些頭髮哪就可以編假髮了哪。下人對於老嫗平凡的回答竟然感到些許的失望。與失望的感情如同蛇一般一起爬上心中的是,冷淡與侮蔑的綜合體。老嫗手上還拿著從屍骸上拔下的頭髮,用像是青蛙鳴叫的聲音,含含糊糊地說著。

本來啊,拔死人的頭髮這種事,也許就不是甚麼壞事情。在這邊的死人,每一個全部都作過類似這樣子的事情啊。我現在拔頭髮的這個女人,也是把蛇肉製成肉乾以後,謊稱是魚干,賣給東宮坊的帶刀警衛啊。要是沒有因為疫病而死的話,現在也到那邊去賣肉乾了吧。而且啊,這個女人賣的魚干,據說味道很美,那些帶刀警衛也說這是不能缺少的菜餚而買了啊。我並不認為這個女人作的事不好。不這樣的話,除了餓死就沒有辦法了吧。這樣,現在你還覺得我作的事情是不好的嗎。不這樣做的話,餓死也是無可避免的呀。很了解這些無可避免事情的這個女人,大概也會原諒我吧。

老嫗說的話大致上是這些意思。下人把刀收到刀鞘裏,左手按著刀柄,右手注意著臉上紅色的大膿包,一邊冷冷的聽著這些話。在聽著這些話的途中,下人的心中生出了某種異樣的勇氣。那就是剛剛他在城門下所缺少的勇氣。與他剛剛爬上城門,抓住這個老嫗的勇氣,是完全背道而馳的東西。下人在此時,對於要餓死還是成為盜賊,已經完全沒有任何的疑惑了。要說此時這個男人的心情,已經無法再考慮餓死什麼的事情,完完全全地排除在意識之外了。

一定是這樣的吧。老嫗的話一說完,下人用嘲笑般的聲音確認著。他踏出一步,突然把一直放在面皰上的右手伸出,抓住了老嫗的領子,咬牙切齒地說了。這樣的話,妳也不要恨我把你扒光。因為要是不這樣做的話,我也只是一具餓死的屍體罷了。下人迅速的把老嫗身上的衣服剝掉,然後把緊緊抱住腳的老嫗,粗暴地踢倒在屍體上。離出口只有幾步之遙的下人,把土色的衣服夾在腋下,急急忙忙地往夜色之底奔馳。

暫時像是死了一般倒在地上的老嫗,從死骸中,裸著身體爬起身只是轉瞬間的事情。老嫗彷彿自言自語般,一邊發出了呻吟似的聲音,藉著還在燃燒的火光,爬到了樓梯的入口,從那裡,顛倒著短短的白髮,往城門下窺視著。外面,除了黑洞一般的夜晚,別無他物。



再也沒有人知道,下人的行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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